浮白点墨

时间会告诉我们答案| wb同名

窃冰心(34)恨似烟花触处生(中)

  沈琅望着剑气与煞气交汇之处,便见二者彼此纠缠裹挟,极浊重的阴翳与极澄澈的剑光交织难解,扑面而至的忽有带着血腥的热浪,忽是直透骨髓的寒风。她只觉眼前是海上风暴将至时能将碧波拔起至冲天之势的旋风,而魔骸黯淡阴森的光亮仿佛云层下暗走的雷霆,为清浊之气映出流动变幻的剪影。


  而诸般波澜动荡的中央便是紫胤与焚寂的战场。


  以剑证道的剑仙与绝世凶剑的角力本就注定了不同凡俗,此处的焚寂虽非本体,但仍是较紫胤记忆中毫不逊色的强横,他并非首次与焚寂交锋,此番较量带给他的震动却远胜以往。他不知眼前的凶剑为何仿佛不惧伤损,更难以揣测这些近于无穷无尽的煞气是从何而来,他几乎忘却了道法仙术,辗转腾挪间所凭依的也渐渐仅有那纯粹强大的剑意。


  所谓天下御剑第一人,剑于他也本应这般,如臂使指,驱驭自如。


  只是他的剑若全力而出,便非等闲之辈能承受得起,近些年他已经少有穷极剑势的机会,亦或说,少有如此强敌了。


  但用剑之道,也并非只有搏力一种。


  紫胤撤步让过焚寂一击,随即以承影搭上焚寂剑身,几次翻覆间,只见剑势缠绵如丝,又柔韧如网,眼看竟要将凶剑上的杀意统统消融化解。可焚寂如何肯坐以待毙,剑身上血色暴涨,硬生生凭着怨戾凶性逼退了仙人的剑锋,接踵而至的即是更为疯狂的反击。


  紫胤见状并不与其强争,拂袖化解了近身煞气后便顺势幻去身形,先作万千无形剑气,又转瞬凝为数道剑影,趁煞气失了目标暂时迟疑的一瞬越过阻截,以合围之势攻向了焚寂。


  这分明是精妙非常的一招,紫胤的剑势也再未有丝毫迟疑,沈琅却从战局中嗅出了危机的气息。


  对于潜藏隐秘的恶意,她向来有敏锐的感知。


  在那煞气幻化出的执剑者的身影开始崩溃的刹那,紫胤心中忽然升起极大的危机感,那像是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目光,自天灵而下,足以贯穿内外每一寸血肉。


  他当即收力归元,向后疾退以远离凶剑,然而失去形体约束的煞气近于狂暴,区区一个人形中释放出的力量远超他的想象,须臾便追至他的身前,待他再欲应对时,由颈侧伤口种下的煞气突然发作,竟与迎面而来的煞气相互勾连,如此内外合击便如洪水冲上生了裂隙的堤坝,初时的一丝破绽迅速被撕扯成巨大的缺口,即使他立即调动起所有的清气去抵御也无济于事。


  紫胤只觉胸口如被重锤击中,一口气全被震散,汹涌而至的煞气仿佛寻到了极合心意的宿体,顺着伤口,脉门,甚至七窍,强行灌入他的身体,这般强横而突然的冲击几乎击溃了他体内流转周天,他几乎能听到清浊对抗时撕碎血肉经络的声音。


  他看到焚寂在煞气的簇拥下直刺过来,周围属于他的剑气徒劳地想要护主,却在凶剑的威光下脆弱得如同蝉翼。


  云气般涌动的煞气像漫天熊熊燃烧的劫火,而云与火焰的漩涡中降下的是血色的天闪。


  如不容抗争的天意,如无法违逆的裁决。


  但紫胤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绝不会坐以待毙,任人宰割。即便他走的并非锤身炼体的路子,仙人躯体也自有其特殊的强韧之处,不至毫无还手之力的毁于煞气。


  他的思虑只在瞬息,旋即收回承影,眉心骤然绽出莲花印记,通身剑意随之暴涨,将跗骨之蛆般的煞气都压制了几分,他似乎整个人都带上了凛然不可犯的神光,无畏地迎上了焚寂的剑锋。

电光石火之间,焚寂劈下,却没有落在紫胤身上。


  沈琅横刀架住了劫火缭绕的剑身。


  虽然她的法术于焚寂并无效用,但她毕竟真实存在于这个空间,她的力量与手中坚硬锐利的兵戈都同样能产生不容忽视的影响。


  焚寂似乎意外于她的阻拦,攻势有了片刻的减缓,沈琅抓住时机一掌拍上刀身,册隐之中灵力激荡,以气劲在焚寂剑下震出了一丝缝隙。她借力往紫胤的方向疾退,想赶在焚寂下一次攻击落下前将他带离危险之处,但她在触碰到紫胤的瞬间就堕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她明明清醒着,却看不到任何事物,明明已经努力收紧手指,手中攥着的衣料却还是像握不住的水一样从她指间漏去了。


  她陷入了绝对的黑暗与安静中,试着呼唤紫胤却得不到回应,伸出手去摸索时也只能触及脚下的土地。


  难道是自己的干涉或者焚寂与紫胤的争斗致使空间发生了异变?


  “沈姑娘?”


  紫胤的声音仿佛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沈琅分辨不出声音的来源,急切道:“仙人,你怎么样?这里一片漆黑,我仅靠听觉也无从分辨你的位置。”


  “我无碍,但……一片漆黑?”紫胤似乎有些疑惑,但很快又道:“你可能感知周遭环境?”


  沈琅施展不出灵力,便试探性地走了几步,也并未发现有墙壁亦或其他阻碍,去听地面的震动也只有一片死寂。


  只是这地面……


  “脚下似乎有灵流,地面摸起来……”她皱了皱眉,“不像砂砾砖石,像是灵力构筑之物。”


  “灵力构筑之物。”紫胤重复了一遍,短暂而令人不安的沉默之后,他再次开口,语气却隐约有一丝怪异:“你按我所说行事便好。”


  沈琅没有立即答应,而是问他:“我只能听见的你的声音,却无法辨别这声音的真伪。我问你,我们为何来磺骨城?”


  “为泰山府君之托,也为解沉陛之困。”紫胤说。


  沈琅松了口气:“说吧,要我怎么做。”


  “你所处之地非是全然黑暗,只是一层迷障,以特定步法应对便可破解,”紫胤说,“迷障之中并无危机,姑娘无需担忧。”


  他将走出迷障的方法慢慢说与沈琅,沈琅依言行事,果见黑雾渐淡,隐隐还能辨出些许景物的轮廓。


  最后一步踏出,她眼前豁然开朗,但走出迷障的轻松只持续了极短的一刹,便被所见景象冲刷得无影无踪。


  她只觉天上地下目之所及尽是血色,恍惚仿佛置身遍布火焰的熔炉,空中盘旋着赤红的剑影,焦土中央矗立着一尊形状奇诡的高大雕塑,像是巨剑斜插在堆积如山的尸骸之上。


  金红色近于岩浆的液体自巨剑插入尸骸之处溢出,淌下雕像,又在地上留下蜿蜒的痕迹,像一朵明艳却狰狞的花,被遗弃在尘埃中,只剩下被歪曲的,象征落魄与苦难的姿态。


  紫胤被铁索缚在那些“尸骸”的顶端,胸腹之间有刺眼的红。


  焚寂刺入他的血肉,贯穿他的身体,将他死死钉在了那近似剑形的雕像上。长剑上升腾的煞气犹未平息,像一团火停驻在他的身前,无处不在的赤红掩盖了衣袍的冷色,纯净的色彩被血液污染,又在烈焰的炙烤下现出枯萎的痕迹。


  他此时微低着头一动不动,沈琅看不清他的神色,甚至无从判断他的生死,她向那巨大的塑像奔去,可才跑出几步便感受到四面八方围拢上来的彻骨寒意,呼吸开始变得痛苦,每一步都像有刀从肺腑血脉中刮过。


  她举步维艰,却不愿意放弃。自从出了迷障紫胤便一直缄默,但这也证明至少那时他还保有意识,她不认为仙人的死亡会来得如此突兀,更不认为自己可以在这种时候放弃同伴,放弃……他。


  人的记忆很脆弱,她更是曾经忘记过很多东西,但正如世间有“影”,已经发生的事留下的痕迹并不会随着记忆的磨灭而彻底消失,哪怕再也记不起一切的缘由,仍然会有一些东西留在意识中,变成自己都注意不到的本能。


  在她锲而不舍地探寻过往真相的时候,宁云岫曾经说也许她没有将一切都忘记,她那时并不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忘了便是忘了,哪里有什么含糊的余地?


  但现在她已然明了,虽然往昔的碎片无法拼凑,但魂魄永远记得曾经走过的路。


  她为何拒绝守藏令的提议,为何执意不愿让紫胤成为封印饕餮的牺牲品,为何明知此行祸福莫测也不肯坐视不理任事情脱离掌控,许多念头她为何会有,许多决定她为何要做,当真是出于她所说的那些理由吗?


  不,那绝不是全部的原因。


  她的魂魄从来都记得在槐江山上她的幸存是以那么多人遭受无妄之灾为代价,也从来都记得紫胤是因为她才与饕餮产生了联系,她早就已经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牺牲过很多人了,所以即便已经忘却,内心也依然有一个念头告诉她,不要重蹈覆辙。


  而无论在槐江山还是识海,在忘川亦或人间,也无论面对的是凶暴的饕餮还是那位难以捉摸的仙人桐华,紫胤是每一次都挡在了她前面的人。即便他们对彼此都有太多的未知,但她明白对方从未有一时一刻对她生出哪怕丝毫的恶意。


  甚至还在试图在难以预料的危险前保护她。


  纵然紫胤行事历来如此,她却始终无法心安理得地领受。


  将他或是其他任何人卷入与沉陛相关之事,其实是他们有失在先。


  她一定要赶到他身边。


  紫胤此时对外界之事一无所觉,他的神识沉在识海中,面对的却是另外的威胁。


  他处在前灵境万千剑影的环绕中,冰层下有暗涌的灵光,头顶有悠悠流转的星河,却感受到许久不曾有的寒冷。仙人不畏寒暑,可如今他只觉得这识海里的寒意比极北的银龙更甚几分。


  他盘膝而坐,身周盘旋缭绕的却并非清冷的剑光,而是血色的鬼面。


  那是在识海中得以具象化的意念,尽管看上去与前灵境广阔的空间相比显得渺小而不值一提,但如果放任不管,它们会在这里如种子般生根发芽,网缚、蚕食,最终变成痼疾大患,再也不得根除。


  意念的形态与其本身的根源自有相关之处,紫胤看着极类煞气的鬼面,一动不动地沉默了很久。识海在他的静默中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曾经被他以寒冰久久封印在深处的种种杂念,仿佛窥见了他心思的变化,正在慢慢摆脱他加诸其上的禁锢,冰层下渐渐有无数蛇一般的细长黑影悄然流窜,又有丝丝缕缕的黑气袅袅升腾起来。

识海中的一切皆是他心中所想的投射,只要他起心动念,转瞬便可将这些黑气甚至鬼面再次封入无底的冰渊。


  但他没有这样做。


  他自成仙以来,数百载弹指而过,早已见过世间万般沉浮顺逆,自问从无暗室欺心,更从未恣意使气,放纵私情,可大概正是长久以来自远俗世的生活让他忘记了人生来便会有无缘由的愿望与期冀,而这些本就是所谓本心的一部分,只需明悟而自破,却不必强以“忘情”解之。


  太上忘情之境视万物如一,凡盛衰生灭皆为天道,自身亦应顺天应时,上善无为。那么心中一念既生,却不思溯源而解惑,反是隐而不发,岂非徒求忘情之表,不得其中真意。


  初入门的修行者尚需领会如何令诸情不困于内,他坐守昆仑太久,疏离红尘也太久,多年不曾大动心绪,反倒在此事上自迷自缚了。


  万物同生天地之间,无一不可摧伤,无一不可衰亡,他于百里屠苏与焚寂一事中的难以释怀,究竟源起何处?


  为事与愿违?天道之威莫测,自可生杀予夺,他保护过很多人,也并非能次次尽善尽美。


  为师徒之义?因缘纠葛往往无常如晨露,与他渐行渐远的亲故又岂止百里屠苏一人。


  屠苏的一生注定短暂,这是他早在诸事之初便明了的结局,他如今的怅然或许也不是因为死亡本身。


  他只是觉得无力。


  他将那个孩子收为弟子原本就是出于保护,屠苏不能离开焚寂,天墉城中又没有其他人能担下这干系,可到底这保护也是有所疏失的。天墉城其他弟子的刁难,困守后山的苦闷,紫胤并非没有察觉,他怎会不知一个身负煞气的孩子总有百般的不易,但太多事都是无奈之举,他能劝掌教接纳屠苏,却不能让其他弟子真心善待这个离群索居的同门。


  所以屠苏决定留在山下时,他气那孩子任性妄为,枉顾性命,却并不怪他违逆师令。


  实际上离开了天墉城的禁锢,百里屠苏的成长的确让他欣慰而惊喜,只是从欧阳少恭混入天墉城开始,一切就已经开始向着无底的深渊滑去。居心叵测之徒乘虚而入,矫饰以引人入其彀中,于此事上,紫胤一直是有些自责的。


  他身为师父,本自有指引弟子结交益友的责任,且乌蒙灵谷惨剧多年未得真相,后来屠苏所经历的一切也都有这般旧事的影子。


  结局如此,是命数使然,可究竟也是他思虑不周。


  其实不管旁人怎样说,如何算是“视如己出”他并不太懂,他不知道凡人亲情是否如此,但从前他希望百里屠苏能平安一世,而今也没有几分怀念不舍,只是觉得遗憾,有些不忍。


  他最终也未能保住殉难一族仅有的遗孤,甚至于还要亲自将其送上唯有一死的终途。即便舍生取义是那孩子自己的选择,即便再如何清楚死亡总会来临,做出这般无异于宣告结局的决定也过于残忍了。紫胤的哀恸并非因为屠苏终将死去,而是因为他的生命本不必如此仓促地结束,也因为自己不得不默许他的牺牲。


  为他本应保护而不能。


  浓重的黑气彼此融汇交缠,如参天巨木般拔地而起,但见空中枝杈伸展,阴影几乎遮蔽了穹顶的星辰。紫胤终于将目光从眼前的鬼面移开,仰头看向仍在不断生长的树冠。


  世间憾恨何其之多,凡此间有知者俱无可免。但情念也并非超然世外之物,亦须循生灭之道,有繁生之时,自然便有凋竭之日。


  最下不及情,是谓因情无状,自误误人,而太上忘情之义……


  从来在忘,而非在伐。


  他先前一念之差,妄图以心镇之,以剑斩之,实为大谬。


  思及此处,紫胤只觉心中澄澈清明,如登绝峰而见烟岚云岫,出极渊而睹九天瀑悬,通达了悟之间,便见识海之中景物翻覆,冰层乍解,寒崖千尺尽作流水。


  如何有而若无,如何实而作虚?


  譬如水观万物,欣之纳之,敬之受之,化而和形,则众相无出我道。


  他遽然起身,广袖一展,倏忽水波沄沄,漫向盘虬巨树。识海中洪浪滔天,漆黑毒木在冲刷下开始收缩枯败,黑气汇入水中,转瞬便被消融同化至不留痕迹,紫胤面前有长剑成形,他抬手自剑柄至剑端一划,霎时剑气迸发,吹平巨浪,连周遭环绕的鬼面也随之销蚀于水光。


  动荡之间,粼粼波纹中有莲花出水,有艳阳生于碧波,有缥缈朦胧的云霭自舒展优美的花瓣间流过,汇向水天相接处一线瑰丽的霞光。

  

  一派云蒸霞蔚。

评论(10)

热度(27)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